追夢隨筆00018:(鱷魚把拔讀史記0017):能做到庖丁解牛才叫做無為!
教書十多年來,自認為最讓學生印象深刻的,首推那入木三分的版書。每一筆都會「噴」出粉筆碎屑的氣勢,總讓值日生在一旁淌血著。
其次,則是我刻意練習過的高速擦黑板。
每每我寫完一整個黑板,急著需要更多空間來寫更多版書時,我就會開啟這個模式:
抓起板擦的最邊緣,我順手將板擦往空中一拋,此時板擦會邊旋轉邊往上飛去,直到抵抗不了地心引力的拉扯後,準備落下。這時,跟著板擦一起舉起的右手會順手抓住停在空中的板擦,然後順著那股重力加速度往下擦著黑板。
接下來,就好像看到工業革命的飛梭一樣,我的右手會快速地在黑板上下擺動,迅速擦完黑板上的所有版書。最高紀錄還曾在11秒內,就從黑板的左側擦到約五公尺遠的右側呢!
「愛現!」這天,夢雪又出現在我上課的教室後面,在聽完我的一節課後,對我說著。
「妳不是說要當『吸引力商人』?所以,這樣的擦黑板方式,很吸引人的目光吧!」
「好吧!今天誇一下你好了!我想如果莊子看到你擦黑板那一幕,或許會有點點感動落淚吧!」
「莊子?是我認識的那個莊子嗎?」
「當然,就是那個說出『庖丁解牛』故事的那個莊子。」
聽了夢雪的話後,我歪著頭,百思不得其解。莊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,主張崇尚自然。為什麼如果莊子看到我擦黑板的模樣,會感動落淚呢?
「好吧!先回歸原點,看看《史記》中的莊子紀載吧!」
關於莊子,沒想到《史記》中僅僅只有不到三百字的紀載而已。
莊子者,蒙人也,名周。周嘗為蒙漆園吏,與梁惠王、齊宣王同時。其學無所不闚,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。故其著書十餘萬言,大抵率寓言也。作漁父、盜跖、胠篋,以詆訿孔子之徒,以明老子之術。畏累虛、亢桑子之屬,皆空語無事實。然善屬書離辭,指事類情,用剽剝儒、墨,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。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,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。
楚威王聞莊周賢,使使厚幣迎之,許以為相。莊周笑謂楚使者曰:「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?養食之數歲,衣以文繡,以入大廟。當是之時,雖欲為孤豚,豈可得乎?子亟去,無污我。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,無為有國者所羈,終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」
「關於這兩段紀載,你有什麼看法嗎?」夢雪問著。
「第一段的紀載,主要是在說莊子屬於老子這一派,曾寫了十多萬字的書來批評當時最有名的儒家與墨家。第二段則是在說莊子拒絕了楚威王的聘用。這兩段跟我擦黑板有什麼關聯?」
「沒什麼關聯啊!」
「咦?」我本來期待夢雪會從《史記》的莊子紀載中,說出令人驚豔的內容,沒想到夢雪卻這麼回答。
「我只是想讓你先看看正史紀載中的莊子而已。另外,史書中的那兩段紀載,倒有一點讓我很困惑。」
「哪裡?」我邊回答邊翻閱著那不到三百字的紀載,卻沒有找到有問題的地方。
「在春秋戰國那個用竹簡绢帛作為寫作載體的時代裡,身為漆園吏的莊子卻可以著書十餘萬字,這表示他應該其實很有錢?難道是漆園吏的薪資很高?或是莊子有辦法拿到便宜的竹簡绢帛?可是,我印象中莊子曾在他的書中提到他四處借錢的故事。」
「呵呵~~妳這麼分析好像滿有道理的。原來這麼簡要的史料,也可以找到有趣的問題。」
「不過,找到問題有時候其實很簡單,相較之下,找出答案就困難且麻煩多了!但別擔心,先把問題放在心上,有機會再解答吧!我倒是想問你另一件事:為什麼司馬遷要把道家的老子、莊子,和法家的申不害、韓非放在一個傳記呢?」
「這個我知道。」我印象中大學教授曾告訴過我,因此我很開心的繼續說著:「道家的主要思想的『無為而治』,其實要做到『無為而治』的方法之一,就是制定一套完善的法律,並且在嚴格落實的情況下,讓天下達到大治。所以,所謂的『無為而治』這句話本身就隱藏著法家的主張。」
「無為……我好像有看過一本類似的書。你可以幫我查一本Edward Slingerland所寫的書嗎?」
「……怎麼拚?」
接著,我在夢雪的提示下,輸入了那位學者的名字,搜尋到了一本名為《Trying Not to Try》的書。
「沒錯,就是這本,我記得我以前看過。」夢雪邊說邊閉著眼睛,彷彿在回想什麼一樣。
此時,我腦中出現了另一個疑惑:每次想問她關於過去的事情時,她總告訴我她目前處於「靈魂」狀態,沒有身體,也沒有腦子的情況下,她早已忘記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了。但為何現在的她卻在「回想」呢?正當我皺著眉頭思索著的時候,夢雪突然睜開眼睛對我說:
「我想起來了,難怪我會說莊子看到你擦黑板的樣子會很佩服,因為這就是『無為』啊!」
「不懂。我擦黑板明明就是『有為』,怎麼會說是『無為』呢?」
「呵呵~~大夥都誤解了!真正的『無為』不是沒做事,而是把一件事作的很省力、很自然!」夢雪邊說邊揮舞著雙手,然後接著又繼續說:
「這本《Trying Not to Try》用了腦神經科學來解釋莊子的無為。
作者認為人的思維大致可以分為兩個系統:一個是快速的、自動的『熱認知』,另一個則是慢速的、刻意的、需要費力的『冷認知』。熱認知系統大體是無意識的,比如我們日常的走路、開車等等,不需要先想好動作要領就能自動完成的。至於冷認知系統則是需要隨時做判斷,費時費力,但它的好處是面對新的資訊能夠隨時調整,給不同任務設定新的優先順序。
因此作者認為先秦哲學家都希望能達到『無為』的狀態,一個一個來說吧!
孔子主張『克己復禮』,就是要以冷認知為主導,通過勤學苦練,把先王的智慧凝結在人的熱認知之中。換句話說,透拓不斷學習,讓知識內化。代表就是孔子所說的:從心所欲不逾矩。
老子主張直接關閉冷認知,只保留『好的』熱認知。換言之,老子反對後天發展出來的『文化』,希望人們都回歸嬰兒狀態,這樣才是最自然的。作者甚至認為,老子刻意關閉冷認知,也就是切斷與外界的文化的連結,某種程度上還真像1960年代的嬉皮文化。
然而,孔子的毛病是要用過去的外在文化來塑造今日的自己,老子則希望以退為進,動機上卻一點都不『無為』。
因此,孟子主張人天生就有好的熱認知了,應該把這些好的熱認知給培養壯大,而不必用冷認知強行建一套新的熱認知系統。換言之,這就是孟子曾說的:『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』
最後,作者則認為莊子是主張跟著感覺走,事先不做任何對和錯的區分,在這種『忘記』的情況下,反而能達到無為的境界。
雖然作者分析了這四個學者的主張,卻也認為其實他們的主張沒有誰對誰錯之分,因為在學習的每個階段尚,我們都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仿效對象。
像是在剛開始學習某項技能時,我們應該用孔子的辦法,勤學苦練,讓技能內化。但是,在做事的時候,我們應該參考老子的思想,不輕易被外界干擾。至於,培養藝術品味、提升道德水準的時候,我們可以用孟子的辦法,找到身上的亮點作為種子,慢慢發展壯大。如果面對一項壓力巨大而又特別重要的工作,我們就應該學習莊子,忘記自我,讓感覺引導我們發揮水準。
簡單來說,『無為』不是不做事,而是做起事來很省力,而且做起來感覺有靈性一樣。要達到這種境界,其實是需要刻意練習的。就像那篇〈庖丁解牛〉所說的一樣『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全牛者;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』。
不過,你擦黑板的功力距離『無為』還有段距離。下次,要不要挑戰閉眼睛接著拋起的板擦呢?」
面對夢雪的提議,我只是微微地笑著而已。因為此刻我的內心激動不已,沒想到讀了許多遍的先秦諸子,竟然被一個外國學者分析的如此精彩!本打算去找找夢雪所說的那本書來看,但目前仍沒有中文翻譯本,讓我頗為失望。
「所以妳當初看的是英文版?」我好奇地問著。
「當然,對我來說,無論英文書還是中文書,我都能輕易地快速看完。其實,只要你肯苦學各種語言,也可以達到我這種『無為』的狀態。」
這次夢雪的提議,讓我苦笑著。我覺得自己連中文都無法進入「無為」狀態,怎敢妄論其他語言呢?看著夢雪,我的內心感到羨慕不已。